第2章 主角的秘密
季夏是女王，是美丽的白天鹅，她不会轻易高看任何一个人。这一点，从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知道了。
8月是各大中学的开学季，本应该在别处的季夏出现在了s中的校园里，按照学区划分，她本不在这个区里。
尚在小学念五年级的季夏在市上的文艺晚会上大放光彩，一支芭蕾独舞打动了时任教育局局长的心，亲自给季夏颁了奖，见季夏生得可爱，双手交握，含蓄地向季母表示，想收季夏为干女儿。
季夏睁大了眼睛，童言无忌地冒出来一句：“我不要，做领导的爸爸，一个就已经很严肃了，两个可怎么办？”局长呵呵一笑，作罢，往后逢人便夸，“x小有个叫季夏的小姑娘，舞跳得不错，脾气也不小。”
由此，季夏被全市升学率堪称神话的s中以艺术特长生的名义特招了进来。
在清一色优秀才子的人群队里，较好的面容，出挑的身高，令人惊艳的舞蹈才能，一手不赖的画技，加上虽不出色但尚在优秀之列的成绩，季夏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最耀眼的那个。
她会认识我完全只是因为，我们在同一个班，且恰好分配座位成了同桌。
一入校便因新生大会上令人称赞的舞蹈而大放光彩的季夏，听到我示好的问候后，只是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忽略了我伸出来的手，然后，仰着她的下巴和我说：“你好，我叫季夏。”
我那时，个子小小的，只到季夏的下巴，又黑又瘦，像个可怜的火柴人，实在很难惹人注意。
我讪讪地缩回手，心里却不反感。很奇怪，虽然尴尬却觉得，这样的季夏也很漂亮，这样漂亮的季夏就算冷淡疏离了些也是很合理的。
我很失败。
坐了大半个学期的同桌，男生们口中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位置，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信息优势，我同其他人一样，关于季夏只知道众人皆知的官方信息。关于她家在哪里？有什么爱好？喜欢的颜色音乐和食物，一概不知。
唯一知道的比别人多一点的事情，只是，季夏母亲的名字，还是早晨收作业的时候，瞄到的作业下方的签名。
季夏不喜欢同人说话，我坐在靠窗户的那列，进进出出季夏不用我开口，都会体贴地让开。唯一的交流就是下午放学时询问作业。
除此之外，几乎零交流。
直到有一天课外活动结束，季夏脸红着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回过头，她腰间围着校服，有些羞涩地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没听清楚，眨了眨眼睛，看着她。
她重又开口：“你知道学校哪里有卖……那个的嘛？”
“哪、哪个？”
季夏咬了咬嘴唇，俯下身来，趴在我耳朵边：“卫生棉……”
……
我立马站起来，看着她，英勇地回她：“我、我去帮你打听！”
然后补上一句：“不会说是你的！”
季夏愣了一下，然后笑开：“那我等你消息。”
黑黑瘦瘦的我，被那笑容击中，打了鸡血一般冲进了女生堆里，交头接耳，无果。
然后，英勇地冲进了教研室。
因为，班主任语文老师，是女的，并且是成熟的大人。
拿着班主任给我的白色小袋子还有一大团卫生纸，按照她的吩咐，藏在校服宽大的袖子里，偷渡进教室，季夏正站在座位旁边等我。我们偷偷摸摸地交易完“货物”。季夏请求我，陪她去卫生间。
陪同去卫生间，是友谊的象征，我激动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卫生间里，我们脑袋挨着脑袋思索了很久那个白色小袋子到底怎么用，不亚于思考今天去食堂吃什么一样辛苦。
经此一役，季夏不再疏离地叫我“同学”，而是亲切的“阿朽”。
彼时，我被高兴冲昏了头脑，没有注意到她桌兜里明明有一件校服，为什么身上还会多出来一件。
9月底，太阳直射点离开赤道，缓缓靠近南回归线，操场矮墙旁的那颗估摸不清年岁的大槐树仍旧立在那里，满枝丫的白色花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落了干净，只剩下了树叶，一整夏鲜活的绿色也染上了一丝颓唐，颜色深沉暗淡。
季夏在校服里套了一件薄毛衣，白色高领，整个人看起来毛绒绒的。
清晨的光带着点清冽的寒意，照得季夏整张脸都带着些苍白的青色。
她眼睛里有一圈一圈的水波在翻涌，亮晶晶的。
“所以，呐，阿朽，和我换一下座位吧！”她眨了眨眼睛，眼睛里的水波又跳跃了一下。
“啊？”好不容易从水波里拉回注意力，大脑在脑壳里晃了几个圈，我眨着眼睛，试图搞明白她刚刚说了些什么。
季夏重复了一遍：“阿朽，我超喜欢窗户旁边的位置，和我换一下座位好不好？”她顿了顿，添一句“我请你去我家玩啊，求求你了。”
季夏的眼睛在我开口的一瞬间弯了起来，我知道我无法拒绝她，心在附加条件刚刚落下的一瞬间就已经开始按捺不住了。
对她的好奇占据了我的日常，羡慕与嫉妒并存，并不光彩，也难以启齿。
我想知道那样接近完美的她，高高在上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这好奇如同海藻密密麻麻地缠住了心脏。生出了名为嫉妒的黑色小刺，不痛，却令人心痒。
于是我说：“好啊！”
阳光依旧清冷，但却慢慢有了暖色的光泽，淡黄色的，轻悠悠地铺陈在桌面上。
那瞬间的冒头的心思让我有些羞愧，立时低下头来收拾桌面上的书包。
从前我不是这样的，再美好再优秀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都是他们的。而我，即便手中空空如也，也依然拥有自由的灵魂。
这本是一件小事，期待去朋友家做客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我那一瞬间，跳进脑海里的却是为什么她拥有着让人羡慕的一切。
家庭，样貌，学业和才华。
人因为渴望和无能为力才会嫉妒。而我，那时却深刻地厌恶着这种渴望。渴望着不该渴望的东西，是妄想。嫉妒起于身边的人，这句话确实有所依据，耳闻与目睹果然是不同的。梦中人是眼前人，便自然而然有了想靠近的念头，想更靠近，想成为她。
如果不能，便想占有她。如若还不能，便想……
“毁了她。”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幸福？
“嗯？”季夏手里提着她的粉色书包，疑惑地看着我。
我愣住，抬头看着她——无法解释，面对这样美好的女孩，我怎么会冒出这样可怕的念头？这样滑稽的念头。
四目相对之间，我急急忙忙摆摆手：“啊，没、没什么。”
你知道吗，在游戏里永远待同一个地方只有同样的台词，永远作为引出剧情的那个小小的按钮，永远只能衬托主角的配角，永远傻呵呵的npc，如果她拥有思想，她也很想成为玩家。
如果她拥有思想，她会是游戏里，让人遗忘的最大的悲剧，是永远不能开口的哑巴。
“你好啊，季夏！”——所以，看看我吧，季夏。
你看见我了吗，季夏。
季夏坐在窗户边上，单手撑着脸看着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
嘴角勾起来的浅笑，恬静而温柔，像是在看着什么美好的事物一样。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我们所在的教室，在楼道的转角，隔着四层玻璃，她视线所及的斜对面那里，只有陆陆续续飘进教室的一件件校服。
那貌似是，初一3班和初一4班的教室。但，季夏到底在看哪一个呢？
s中正是晨读的时间，楼道里荡着声音不一却并不显嘈杂的读书声。
季夏还在出神地望着窗外，我第n次瞟了她一眼，很想出声提醒她，这个位置如此靠近楼道，如果被教导主任看见，很容易被叫去罚站的。
可是季夏融化在阳光里的侧脸那么好看，嘴角的笑容是不常见的恬静，比起来平常客气而又程式化的笑容实在是好看太多。我只好将书本里在桌子上，不时回头看看，做贼般地为她放哨。
晨读进行至一半，在我极尽视力所至的范围里，出现一个体型圆润，地中海式的发型，佩戴金色框架眼睛的中年男人。我立马回头准备拉一下季夏的袖子警示她。
季夏突然站了起来！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季夏，忍不住出声提醒她：“教导主任！”
季夏回头朝后面看了一眼，那个背着手慢悠悠走过来的胖子可不就是教导主任。
接下来一秒，少女季夏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季夏“唰”一声拉开了窗子，有些急促地冲着教导主任大声喊了起来。竟然，大声喊了起来：“教导主任！”
我呆愣在座位上，僵硬地看着教导主任小跑着过来。
季夏在窗前左右晃了晃脑袋，回头看了我一眼，或者应该说是回头看了教室里的大家一眼，那眼睛里带着我不明白的焦急。
她在干什么？
下一秒，她迅速转过头去，冲着已经来到面前的教导主任开口：“教导主任！教室里，教室里……有老鼠！”
老鼠？
我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受控制地大喊道：“哪里？哪里有老鼠！”
像是一圈波纹向四周散开，教室里刷啦啦地散开一片桌椅的声音，胆大的男生低头四处寻找，女生则清一色地站起来，高高低低的尖叫声响起来，有胆小的女生已经爬上了桌子。霎时间，教室里乱作一团。
教导主任站在窗子外，扯着嗓子喊起来，季夏不动声色地侧开了身子，唾沫渣子从教导主任的嘴巴里喷溅出来，在空气里炸开。教导主任似乎一直都有那么多口水，可以训话很久也不会觉得嘴巴干。
略有些大舌头的发音在窗边响起：“都乱什么乱什么！不就是一只老鼠，有什么好怕的！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我们的教学环境这么干净整洁，怎么可能会有老鼠？是不是你们的教室卫生没有保持好？”即便如此，教导主任还是以一种从未见过的不符合他身材的灵敏迅速蹿到了教室前面，伸出手来指挥大家：“女生全部出来，把前门关上，留几个男同学在里面！”
教室里这才安静下来，女生一个个胆战心惊地排队出了教室。
季夏轻轻拉住我的手。我有些诧异：这是她第一次牵我的手。
我眼睛里的季夏，朝着左边转了一下头，然后回过头，微不可见地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抬头看着我：“看我干什么？走啊！”
我顿了顿，“哦”了一声，跟着大部队走出教室。
人全部清空以后，教室地面显得十分空荡。角角落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季夏站在教室外面，捏了捏我的手心，低头靠在我的耳朵边：“演技不错，刚刚谢谢你啦！”
演技？我愣住，刚刚那么自然流畅的表现，居然是……季夏在说谎吗？
果然，教室里的男生很快给出反馈：教室里没有见到老鼠。
再三确保教室里没有老鼠以后，挤在楼道里的人群散开，依次进入教室。一番折腾下来，晨读已接近尾声。
不少人兴奋地低声庆幸，逃过了一个昏昏欲睡的早读。
而我和季夏站在教导主任面前，任由他的眼神在我俩头上来回打转，最后落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不明白为什么，孤僻不爱说话的小孩，总是不太受大人的待见。
可是这个世界上，内向和外向的人，总是差不多一样多的。外向的小孩不用装作自己内向就可以得到宠爱，而内向的小孩却非要装作自己外向活泼才能得到别人“正常”的评价。
我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好，不招人喜欢，可是我不知道这样为什么就不好。
教导主任嘴巴刚要张开，季夏迅速开了口：“教导主任。可能是我最近因为比赛排练，有些太过紧张，不小心看花眼了。”
季夏自责地皱着眉头，怯生生地看着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破天荒好脾气地没开口训导，安顿了一句：“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能这么大惊小怪的，影响大家的学习。行了，你们回去吧。”
末了，他叫住季夏，再次确认：“季夏啊，你等一下，你是答应代表学校要参加了是吧？”
季夏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我又考虑了一下，也是为学校争光嘛，所以决定参加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你和校长说呢。”
“没事没事，我告诉校长就行了。”教导主任笑了起来，脸上的肥肉挤得眼角又多了几条深深的“鱼尾纹”褶子。
我前一刻分明还在探讨性格的终极奥义，这一刻却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孩子的悲喜总是直接明了，却又转瞬即逝的。
教导主任严肃的眼神转过来，我立马噤了声。
再转向，又是一脸灿烂，活像这几天校园里开得正灿烂的□□花。
窗户外面，是淡黄色的光芒，楼道里那个站着的少女，冷漠又高傲的少女。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转头看了看斜侧面靠拐角的那个教室，普普通通的教室，还有一两个调皮的脑袋探出教室朝着这边张望。
那里，有季夏的秘密。
不停的张望，和奇怪的举动，以及那个眼神……
思绪没能继续联通前情此景，深入下去。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挡在那里，但好奇已经不受控制，喷涌出来。
“叮铃铃……”下课了。
被打断的思绪从脑海里剔除出去，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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