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有何难

　　奈斐走出了黑手旅馆，向着来的方向走去，他发现自己居然能够清晰记得来时的路，很容易就找到了垃圾山的方向。

　　奈斐此时酒足饭饱，就在刚刚里德尔让露西招待了奈斐，又找来一双旧鞋给奈斐换上。波罗的尸体直接被露西拖了出去，就像普通醉鬼那样，也许等尸体发臭才有人知道他死了吧。奈斐心中一紧，想到我不杀波洛，波洛却因我而死吧！

　　垃圾山越来越近，奈斐已经能隐约嗅到腐败的异味。奈斐心里犯嘀咕了，他熟记奈亚全境的地图，可是这个垃圾山在哪里呢？地图和书上可都没有记录呢，但是这山的规模分明不小啊！奈斐走近才感受到这里的庞大，垃圾山高余数十米，远超奈亚城堡的城墙，绵延至少一里，也不知有多少垃圾经过多少年才能堆砌出这么庞大的“山”。

　　在这巨大的“山”上，有一个个洞，有的洞甚至有一块门板遮挡，乍一看去整座山就像一个硕大的奶酪！既然是奶酪难免会有老鼠觊觎，而老鼠就是居住和劳作在此的居民！

　　奈斐惊讶地发现，每一个洞居然就是一处简陋的居所，不时有人进进出，隐约还能听到有人为了抢垃圾争吵的声音！奈斐有个奇怪的想法，这里会不会也是一个城堡？

　　奈斐站在山脚下，仰望这座臭气冲天的奶酪山，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啪，奈斐觉得头上一疼，仿佛又是在梦中被苹果砸中。奈斐下意识地抬头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就在他面前。老妇人花白的头发遮住了面孔，一只手缩在袖子里挎着一个装满垃圾的篮子，另一只长满脓疮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很明显，老妇人就是用这只手拍了奈斐的头。

　　奈斐看到手，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妇人蹒跚地跟上一步，长满脓疮的手再次拍在奈斐的肩膀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孩子，你怎么能乱跑呢，快跟我回家了。”说完转身就走在了通往垃圾山的小道。

　　奈斐一愣，并没有反对，跟了上去。

　　门德尔松·里德尔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真是想多吗，那个孩子果然就住在垃圾山？”说罢，他拿起地上的包袱转身走了。包袱里装着的正是波洛从奈斐身上扒下来的豪华礼服。

　　“婆婆，你认错人了吧？”奈斐跟着这个老妇人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突然又能说话了。

　　“我没认错人，你就是个孩子，你也正是在外面乱跑。”老妇人一边走一边侧转过头回应奈斐的疑问。

　　奈斐觉得这老妇人说得很在理，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你这样的孩子我见得多了，相信我，跟着我，你至少不会太痛苦。”老妇人又补充了一句，之后就再不说话。

　　奈斐随着老妇人一路上山，奈斐发现他们途中遇到的五个人里，几乎每个人都避开了老妇人，然后向自己投来怜悯的目光。当他们遇到第六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皱了皱眉，弯腰在老妇人耳边说了些什么，老妇人回头看看奈斐，摇了摇头。又继续向前。

　　老妇人带着奈斐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山坡，这里的垃圾依旧很多，但好在臭味不是很重，空气中更多了一种微微刺鼻的酸味。老妇人打开一对并不匹配的门板，一歪头示意奈斐进去。

　　奈斐走了进去，然后坐下，他并不需要征求老妇人的意见就坐下了，因为这个地方连个窝棚都算不上，奈斐虽然只有九岁，但是弯腰站着都困难，只得坐下。老妇人也坐下，然后她从窝棚里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了一个脏兮兮的瓶子。奈斐借着昏暗的光看到了瓶子里装着令人作呕的褐色液体。

　　老妇人把瓶子递给了奈斐，说道，“喝了它，先睡一觉吧。我去弄点儿吃的。”

　　奈斐接过瓶子一愣，并没有拔开木塞。他怀疑地看着老妇人。

　　老妇人笑道，“嘿嘿，聪明的孩子。喝了它，你的确会死。”

　　奈斐没有说话，他有些愤怒地看着老妇人。

　　老妇人也不在意继续说着：“喝了它，你立刻会死。不喝它，你以后肯定也是会死的。人都是会死的。”

　　奈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过于愤怒，这个老妇人的话总是——大实话，可却又那么令人不适。

　　“很多人以为自己能够活很久再死，可是像你这种没人要的孤儿很快就会死的。死于饥饿、死于寒冷、死于疾病、死于食物中毒、死于斗殴、死于野狗嘴下、死于在垃圾山上失足、就算是那些屈指可数活着的日子里也是担惊受怕，你能看到阳光却看不到希望。”

　　老妇人停顿了一下，说道：“刚才那个人问我，可不可以不要毒死你，也许他能带着你一起捡垃圾为生。我让他再仔细地看看你，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孩子根本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我在这里快八年了，从没有一个低于十五岁的孩子能在此生存。”

　　“可是，我可以离开这里。”奈斐打断了老妇人的话。

　　“你如果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你还会走到此处吗？”老妇人干笑了一声。

　　“我——”奈斐想反驳，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你没有可靠的亲戚；邻居也不会照顾你；你这种落魄的小贵族可能连自己穿衣服都还不会；你凭什么活下来？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老妇人讥笑道。

　　“我会自己穿衣服。”奈斐麻木地回答道，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女仆米拉要帮自己穿衣服的那一幕，那件奇怪的内衣现在还贴身穿着呢。

　　“呵，我倒是小瞧你了。别说你长不大，长大又能做什么呢？你看这垃圾山上大人和老人也有不少，就像我们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吗？这不叫未来，这叫——算了，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可是我的生死，为什么要由你做主！”奈斐提高声音，理直气壮地问道。

　　“傻孩子，我们的死去曾几何时又轮到了我们自己做主。我要做的正是要把去死的权力交给你自己啊！”

　　奈斐脑中嗡地一声，仿佛又是回到了古堡的血光中。上一秒父王还在慷慨激昂地迎接宾客，下一秒就已经被暗器刺穿了喉咙，连话都没说一句就倒下了。生死果然由不得自己吗，就算是国王也不例外。

　　奈斐拿着瓶子无助地抽泣，他恨恨地盯着老妇人，哪怕他并看不到老妇人的容貌。奈斐此时是气愤的，老妇人荒诞的话语居然令自己无法反驳了。奈斐很害怕，甚至比在奈亚古堡时还害怕。被追杀的时候，他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思考，只有震惊和晕厥。可是现在，他在思考，清晰地思考，思考的结果是绝望。奈斐醒来时发现自己变得异常聪明，可在绝对的现状面前，聪明并无用处。

　　老妇人看着奈斐，默不作声，静静等待。

　　“会疼吗？”奈斐问道。

　　“比起死亡本身，更多人惧怕的反而是死亡的过程以及肉身的痛苦。”老妇人意味深长地说。“不疼，我的毒药很平静，你会像睡着了一样。也许，你真的是睡着了，等你醒来就在另一个世界，这个梦你也未必记得。”

　　奈斐盯着手中的瓶子，然后他陷入了思考。

　　奈斐在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过这不是梦，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在倾向里德尔的时候就猜想过，如果自己落在敌人的手中结局会比直接处死更惨。奈斐在桥下的时候就在想要不要一头撞死在石墩上，结果波洛出现了。奈斐就陷入了走一步算一步的被动境地。他在走向垃圾山的过程中还在想，要不要爬到山顶然后坠下，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不小心失足坠落吧……

　　奈斐并非生无所恋，他享用过世上最美好的食物，穿过世上最奢华的衣物，见过众多美丽的少女，他喜欢骑着小马拿着弓箭狩猎兔子，他向往自己有一天从父王手中接过权杖，然后坐在古堡的王座上。

　　唉……古堡一定已经易主，父王母后绝无幸理。米拉一个女仆更不可能有余力救他，说不定她貌似救出自己之后也不幸罹难了……城堡中没有了这些人，那就不算是家了。他向往的未来成了回不去的过去。越向往，越绝望。这种落差比生无所恋还要可怕。

　　奈斐环顾四周，看着这间用垃圾堆砌的窝棚和那个几乎与垃圾融为一体的老妇人，然后缓缓地拔开了木塞。

　　接受这种毫无痛苦的死去并不需要太大的勇气，或者说生死之间并没有什么勇敢和怯懦可言。奈斐觉得舌根有些苦，液体不算太难喝，想象中的泔水味没有出现。他仔细品了一下，又品出了些许腥味。奈斐惊讶地发现果然没有痛苦，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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