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暗潮
等太阳落下，漆黑的夜幕笼罩整个宫殿之后，江知白才攒够了气力，扶着宫墙站了起来。
他身上这件衣服，用的是最名贵的雪花冰丝制成，原本是权力与身份的象征，如今上面有着污迹明显的脚印，有他滴落在身上的血，有宫墙上蹭到的灰，被汗水泡的发皱，看上去狼狈至极。
他微微弯着腰，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勤政殿，宫灯早早地的就点上了，庄严的红色与黄色相互交杂，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森严气度，傲慢又冷漠。不远处的明庭则暗淡的多，在厚重的夜色中毫不起眼。
他本该回到明庭的，那是他在宫中的住所。
明庭曾经富丽堂皇，但是它慢慢的变得苍凉潦倒，前些天的荣华不过是昙花一现，如今又要湮灭了。
他很想问一问云落，他江知白到底算什么？
是他口中的兄弟？还是朝野称颂的摄政王？抑或者，只是他云落的一个玩具？
他从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落就突然厌弃了他。
他闭了闭眼，转身往宫外走去。
宫门早就下钥了，江知白望着紧闭的大门，心中有个声音响起：“回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只是个误会，等云哥儿想清楚了就好了。”
这么多年来，每次遇见云落的冷言冷语，他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是听完这些话，他便越发觉着身上的疼痛不堪忍受起来，他慢慢的挪到宫墙边，倚靠着冰冷而坚硬的墙壁，胃部的疼痛没有半分减轻，他甚至又觉着口中泛起了熟悉的血腥气，他微微弯着腰，小声跟自己说：“好疼。”
说完他自己也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从小到大，每次受伤，都会有人呵斥他，“这点疼痛你也受不住吗！起来！继续！”
云落是唯一一个跟他说：“你受伤了，还去那里干什么！养好伤又不算什么！等着，我去跟父皇说！”
曾经的安慰，如今也成长为利刃。
江知白从未如此迫切的想逃出这座宫殿。
他把涌入口腔的血咽了下去，提气轻身，利落的翻越了眼前高高的宫门，落地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到地上去。
要是有人能扶他一把就好了。
他很快便嘲笑起自己这个念头，没有人能扶他一辈子的，当初云落也扶了他一把，如今呢，到底还是反目成仇了。
无情则强，无欲则刚。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随便选了个方向便往前走，疼的厉害的时候他就歇一会，走着走着，便过了一夜。
清晨的街道上，有人忙忙碌碌的搭着货架，将卖的一些小东西摆出来，见了他，就很快的移开了目光。
江知白看见一家酒馆，刚要进去，就被店小二拦住了，皮笑肉不笑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当铺，让他带够银子再来。
江知白也没有生气，顺着那店小二指的路去了当铺，摘下腰间挂着的玉佩，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
这是云落很久之前赏赐给他的，上面写着“平安顺遂”四个字，通体暖黄，是他一直以来随身佩戴的东西。
他看了没多久，便把这玉佩递给了当铺老板，在那人的建议下，连身上这件脏兮兮的袍子也当了，换了一身青色的布衣，拿着一百五十两银子回到了酒馆。
平日里，他总觉着饮酒误事，向来是不怎么碰这杯中物的，如今却迫不及待的想着一醉。
挑了个不引人瞩目的角落坐下，即使是想放纵，他也做不来那些拍开酒坛仰头就喝的动作，只是捏着小瓷杯小口小口的喝。
他的一举一动间都体现着良好的教养，然而速度并不慢，没一会儿一坛酒便见了底。
这酒只是粗粮酿的，口感远不比宫中，但是劲道却很冲，很快就把他口中的血腥气冲散了，他有些醉了，从二楼的窗口往下望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云落总说他被先帝收养之后，锦衣玉食是多么难得。
他却开始羡慕起街道上的这些普通人，永远都有要做的事，永远都有地方可去。
他宁愿从来没有站在权力和声名的高处，也宁愿从来没有人对他温柔，这样，他落魄至此时，便不会觉着心口闷闷的难受了。
江知白又开了一坛酒。
正要再给自己倒酒，就被人拦住了。
醉眼朦胧间，见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望着他，道：“知白哥哥。”
江知白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认出这是安乐侯，宗室里唯一一个与云落年纪相仿的。
见他不冷不热，云清也不生气，反而坐在他身边，很是亲昵的道：“知白哥哥让我好找。”
江知白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云清拉了他一把，道：“皇兄他，好像又生知白哥哥的气了呢。”
江知白僵了一瞬，想反唇相讥，就觉着胃中一荡，之前的疼痛加倍袭来，血腥气混着酒气往上涌，他想忍，却没能完全忍住，扶着桌子呕了一口带着血的酒水出来。
云清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江知白抬起眼，疲惫道：“安乐侯看见了，我只是个将死之人，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没什么可以插得上手的。现在可以放开手了吗？”
云清望着江知白这双充满血丝泛着泪花的眼，却依然觉着畏惧，顺从的放开手。
江知白眉目低垂，道：“谢谢。”
说完便掏出了银子放在桌上，摇摇晃晃的往外走去。
明明是下一秒就要倒地的醉汉，明明是失宠的落魄王爷，明明是个病入膏肓的可怜人，却依然让人叹而观止。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性情，真不知道他那位皇帝哥哥是怎么想的，居然也能下的去手。
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江知白从一开始扶持的就是他，而不是他那个阴晴不定的愚蠢的哥哥的话，这万里河山怕不是现在这种光景吧。
他比云落要清醒的多，知道这江山总是没有人能独占的，不是世家，便是皇亲，不是权臣，便是奸臣，如果这样的话，他宁愿与江知白分享。
跟随他而来的人忧心忡忡的问他：“主子，安平王都这样了，还要招揽他吗？”
云清脑子想的还是江知白那双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那人便大着胆子继续问道：“安平王对那位忠心耿耿，虽然那位现在还看不清，但是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主子招揽他，不怕他洞悉我们的计划，告诉那位吗？”
云清轻笑道：“如果是你，一颗真心被反复践踏，还能继续忠君爱国吗？再深厚的感情，总有消磨干净的一天。而且就算江知白现在去跟云落讲，你觉着我那位好哥哥会听吗？”
云清笑起来，越发显得温润无害，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姜家那边怎么样了？”
他身后那人也笑了一笑，道：“主子果然料事如神，姜家家主还在犹豫，似乎还想让姜离烟入宫为后。”
云清哦了一声，毫不意外，笑骂道：“那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非得等我那好哥哥把路堵死了才肯另谋出路。哦对了，见一大师那边怎么说？还是不肯替我出这个声吗？”
那人偷偷看了一眼云清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那秃驴还是不肯。”
云清看不出喜怒的嗯了一声，问道：“用一城人的性命买他一次破戒，他都不肯？呵，那就吩咐下去，提前动手。这京城啊，也该到了变天的时候了。”
秋风瑟瑟，江知白裹紧了衣衫，顺着人潮往前走，正逢着早市，被人挤来挤去的，他也不计较，不知道是谁推了他一把，让他扑到前面人身上，前面那人转过身来就要与他理论，却忽然睁大了眼，道：“王、王爷？”
醉意汹涌，江知白根本想不起来眼前这人是谁，迷迷瞪瞪的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去，那人追上来扶着他，道：“您……这是怎么了？没有人跟着吗？”
江知白偏了偏头，过了好久才认出这个手里挎着两个装满蔬菜的篮子的人是之前讽刺过他的言官，林梅安，道：“你怎么在这里？”
林梅安把手里的篮子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有些不自然，正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的时候，江知白便彻底的醉了过去，栽到了林梅安的怀中。
等江知白揉着眉心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一处低矮破落的屋子里，一个穿着简朴干净的妇人轻声语言的道：“王爷醒了？我去叫相公来。”
江知白整个人都是迷茫的，根本想不起他为什么会在这，直到林梅安进来对他行礼道：“下官林梅安见过王爷。”
江知白愣了一会，问道：“你就住这里？刚刚那位是你夫人？”
林梅安红了红脸，道：“是。”
见江知白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他也松了口气，继续道：“我的俸禄不高，还常常因为说错话被罚，所以不那么富裕。”
就在此时，林夫人端着两杯温热的茶水进来，递了一杯给江知白，另一杯放在了桌上，江知白连忙接过去，温声道：“谢谢夫人。”
林梅安望着她的眼里温柔的都能滴出水来，完全不是之前那副横眉冷对的模样，轻声细语道：“辛苦夫人了。”
那女子温婉一笑，替他整了整衣领，便出去了。
江知白见着他们恩爱，有些羡慕的道：“尊夫人真是贤惠。”
林梅安笑道：“王爷昨夜吃醉了酒，下官只好把您带回住处，现在王爷醒来了，要去哪？”
江知白犹豫了一瞬，道：“我回西郊的宅子就行，昨天多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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