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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春去秋来,彧已经在巫之堂待了四个年头。她出生时就被虚黎钦点为下任鬼师的人选之一,四岁便被父母送进巫之堂里,自此之后鲜少再回过家。

        巫之堂有八艺,彧学的都很不错,并不逊色于少有美名的二哥怀曦。这八门之中,她的博物与文术最出色,在巫之堂中几乎无人可比;其次是战斗与卜筮,与另一位鬼师候选人巫炤在伯仲之间。

        唯独礼节这一门彧学的不好。

        巫之堂纵然不信鬼神,但仍有保留祥军宾嘉之礼。彧的军礼与宾礼都做得相当出色,也深谙卜易之道,却对吉凶征兆之说嗤之以鼻,再者她向来离群自处,当然对嘉礼也无甚兴趣,以至于她这门功课的成绩甚至连许多资质普通的学生也不如。

        她自己不在乎,负责教导礼节的候翟为此很不高兴,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彧要如此抵触祥嘉之礼——她最初还会装模作样地混过去,之后越发随意,每回都使金蝉脱壳的伎俩。

        在几次劝说无果后,候翟终于同虚黎隐约地提起了这件事,但虚黎闻言却只一捋胡须,十分平和地微笑起来。

        “考校不过是令师长掌握弟子进度的结果,但若将其看得太重,那是本末倒置。礼节对那孩子而言不成问题,随她去吧。”

        虚黎年事已高,如今除却鬼师必要的职责,只负责教授孩子们博物。尽管彧与巫炤同为八百年来天资纵横之才,但候翟心知虚黎喜爱博物超群的彧更甚于自幼在堂中长大的巫炤,便也不再提起此事。

        自那之后,祥宾三礼的考校于彧形同虚设。

        巫之堂外边有个莲池,祭司们都喜欢到那去放松心情,巫炤偶尔也会和怀曦并肩到那散散步。但彧从来不去那,她有自己的去处。

        最初两年,彧常趁天晴时离开巫之堂去到城外,往往次日又在课前归来,谁也不知道她去做了什么。若是适逢阴雨雪霏,彧就在禁闭室里呆着——巫之堂诫规甚严,使人畏而蹈矩,彧不惧批评,亦不怕鞭笞,更乐得一人清净,因而自在堂中起便往来禁闭室如入无人之境。

        神游之外,尽是幻灭。

        未过多久,彧发现巫之堂最深处有座藏放典籍的文库,入口设有结界,正出于教导文术的老祭司纠纶之手。她向来深得纠纶关照,不费多少力气便又开拓了新的去处。

        翻阅旧章、查览秘术,这些旁人早在父母哄睡的温存中烂熟于心的故事,彧只能凭借典籍与师长的口授得知。太古洪荒的传说与巫国旧日的文明正似浩瀚江海,以至于彧痴迷其中,常令室中烛火彻夜不熄。

        文库清静,冥冥中隔绝尘世的喧嚣与悲戚;离群孤默,茫茫间刻造胸中的深渊与云山。

        从开天辟地到飞土逐宍,彧对虚幻的惊险故事已波澜不惊。当读到夸父逐日而道渴山崩的传说时,她心底知道那不过是旧日的虚幻。可偶然读到风纲食药复生、登山成仙的故事时,彧却忽然抱书而泣。

        巫炤自幼在堂中长大,也常常到此处来看书。他本来在看关于巫之国苏生之术的记载,却被另一边传来的细微动静搅乱心神。

        他皱了皱眉,谨慎地将手中木简放回原位。隔着石架上竹卷中微狭的缝隙,巫炤稍稍偏头,注意到对面彧的肩膀在颤抖。

        与其他同龄人不一样,彧从来不戴骨链,微微翻起的菊蕾白色禄衣领口被水渍濡得黯淡。

        尽管同为巫之堂备受师长赞誉期许的天才,但二人的关系着实浅淡寻常,远不及他与怀曦的交情。怀曦鲜少谈起这个妹妹,巫炤也未曾关注过彧。他对她的印象就只有学习博物与文术时的热切与总能找到法子把自己关进禁闭室的跳脱。

        “为什么哭?”他问道。

        屋子里除了典籍就只剩他俩,因此巫炤没有压低声音。

        听见他的疑问,彧这才终于想起来屋子里还有别人。被人发觉自己在看书时伤心哭泣总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她觉得羞愧,更觉得难堪,因此一时没有作声,但也没有离开。

        没有应答,巫炤也不再询问。他低下头,再度翻阅起被束回原处的秘术。

        时间缓慢地流逝,天窗所采容的光线渐渐随着白昼的消隐而暗沉,暮色将去,是时候返回舍所。

        巫炤将沉重的竹简卷起束好,放回原位,准备离开。迈步前他看见彧仍然站在原处,似乎分毫没有察觉室内已暗了下去。她早就不哭了,但鼻尖和嘴唇仍然红通通的。

        鬼使神差般,他忽然用柔和的声音问她:“去莲池走走吗。”

        大约是看得太入迷了,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话。

        她愣了愣,放下手里摊开的卷简,不太确定地问:“……莲池?”

        巫炤用生得深邃好看的眼睛看着彧,抿着唇微微地笑了笑。他的眼睛是赤红色的,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彧心里忽然一颤,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从这以后,两个人虽然没有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但遇见了,就会点头示意。

        彧在人前总带着清淡的笑意,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热,只是静静地听人家说话。需要她发言的场合,她也能侃侃而谈,丝毫不逊色于少年即有辩才的二哥怀曦。然而四下无人的时候,彧就只是一言不发。

        临近日暮黄昏,巫炤常常独自散步。某个秋日的落叶天,斜晖微冷,他慢步往莲池走去,远远就望见了独自坐在莲池旁边的彧。

        黑紫色的半魂莲与莲叶蓊蓊郁郁地涨满整个水池,在暮色的烟霭里飐然颤动。彧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荷叶上一只酣梦的蝾螈,沉思的表情茫然而空漠。

        他忽然想起来,七岁的那个冬日,自城外射猎归来时经过偏殿,听见虚黎与纠纶两个老人在谈论彧。

        纠纶先开的口:“这孩子虑详意远,你我不及。然而孤直易感,不比巫炤。”他虽然忝居下位,年纪却比虚黎还长五岁,加上性情耿介刚直,因此私底下说话都不太在乎礼节。

        “身蔽金禄,如星拱月,自然天性明达,那孩子却是生而多舛。”虚黎话锋一转,又道,“况且,孤直易感又有什么不好?生在安乐,不忘忧患,虽出寒门而临危不慑,我看她的风度半点儿不逊巫炤。”

        纠纶道:“这么说,你是更中意怀家的孩子?再过两年,你我都要卧舟神游了,再犹豫下去,事情就会没法控制。巫之堂禁不起两个主人,前代早有先例,你并不是不知道。你还是尽早把事情定下来吧。”

        虚黎一顿,却道:“这两个孩子走到一起,相互可以弥补对方的过失,真的要决定下来,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啊。”

        巫炤知道虚黎异常关切彧,这关切甚至已经濒临对继任候选人应当节制的原则边界。他并不怀疑虚黎对自己的爱护与肯定,但真要说起来,恐怕那仍然比不上对彧的喜爱与亲近。这种喜爱中夹杂着的怜惜,无疑出于彧之不幸。

        可她又能如何不幸?容貌、天资、智识,足以与他比肩较量;父母健在,兄长友爱,师长重视,除却平日离群少友——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巫炤想不出虚黎为何要如此断言。

        尽管不是那种会在乎别人闲事的性格,巫炤却又一回不受控制地走过去,在她身边默默坐下。

        过了半晌,彧才注意到身旁还坐着巫炤。她动了动眉头,终于抬起头看他,于是巫炤便开口道:“那时候,在看什么?”

        “凤纲。”彧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作出答复,“‘凤纲,药草花泥之,得起死药。常服,不老。如地肺,仙去。’”

        “……你羡慕仙神?”

        她转过头,睫毛阴影下幽深的暗红眼睛看着他。

        “你有没有亲自主持过凶礼?”她问。

        “不曾。”

        彧又收回目光。她低头看着脚边漂浮在水面上的半魂莲,伸出手拨了拨黑色的莲叶。几只悠然自得的灰色小鱼被水浪一惊,立刻仓皇地消失在了荡开的涟漪里。

        她没有把手收回来,只是无聊地用指头划动水面。巫炤发觉那只修长细瘦的手臂上全是各种不尽相同的伤痕。

        “我曾经有个弟弟,还有个玩得很好的哥哥,都是聪明的人,但都早早死了。”彧说得克制,“古今如梦,忧乐不新。”

        ——独我何人,可全其寿?

        时来天地同助力,运去英雄徒伤悲,世变无涯,浮梦多舛。寒暑更迭、日月交替,不过都在消磨着人的年寿;时运不济、命数不佳,纵然呕心沥血,也难逃中道而卒的结局。她对吉凶之礼不屑一顾,是因为见到了太多吞金服玉的虚妄期待。

        东方若木上栖息的衔烛之龙掌握着时间的流动,若能斩其足而阻其巡,自然使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她曾想去不周山,想要极了。

        然而世间有谁做到了吗?有人看见凤纲在地脉中驾云而去了吗?即便是五百年前人族大地上最兴盛的天尧,只是仙人一斗之间倾覆的蚁窝;就连那些风光无限的斗者,如今也不过是归墟里游荡的囚魄。人们向上苍祈求不要降下灾祸的时候,神君在哪里,天帝又在哪里?

        巫炤默然。

        他向来不必理解这种尘世中人无谓的忧惶与挣扎。既然古今如梦,忧乐不新,又为何要重蹈覆辙,沉溺于哀伤之中不能自拔?

        他道:“至少你如今并无生死之忧,甚至还能够奋起一博鬼师之位,成就身前荣光。”

        撩水的手顿了顿,旋即收了回去。彧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地抿唇笑了笑。

        夕阳已完全沉了下去。明亮的月色将水池照得透亮,粼粼的波纹在她脸上摇漾,泛着半魂莲黑紫花瓣所散出的淡粉与冰冷池水的秋波蓝。

        一时间整座莲池都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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